杨之光同志一直担任教学工作,而作画不辍,且不断探索。
最近他谈起创作和教学的问题,再一次强凋生活——也即是“师造化”的重要性。对于学生,他主张:“先求准,再求变,先做到能‘似’再进一步追求‘不似之似’的更高境界。”在他看来这两个方面——师造化与严格的写生基本功——是密切相连的。也可以说前者是后者的引导和推动的力量,后者是前者的基础和保证。他主张绘画要变、要有独特的风格和个性,但艺术首先是反映生活,他说:“画人就要尊重人,人是社会属性最强和内心世界最丰富的,不能为了哗众取宠而任意歪曲对象。好比演戏,演员要表演出各种生活中的人物,不能老是表演他自己。”
我基本上赞同他的意见。尤其对不仅是画家而且还作为艺术的教育者来说,“师造化”更有重要的意义。
美固然是艺术的特性,但艺术不仅只表现美,尤其不能只是表现形式的美,它还要表现真和善。艺术固然贵在独创,应重视画家的个人风格和主观精神的作用;但它首先是现实的反映。当然,。善”应该融合在形象之中与“美”相结合,而不应是概念的说教;而“真”更应该包括艺术家情感上的真:就是说画家情感的真挚要与形象典型的真实性达到统一。当然,反映什么和如何反映所产生的形象语言可以是千姿百态的,这中间即表现出艺术家的个性与独创精神,可是它至少应该能够唤起观众关于某种生活的联想和体验。人们喜欢举出八大山人的作品作为艺术表达主观情感的例子,但八大山人笔下的形象却是生 活熔炉里冶炼出来的结晶。他“用几笔浓墨画出一个鸟,但这 鸟却具有立体感,使人看到羽毛茸茸两翅微作鼓动之状”,这样的大写意“正是十分精细地观察事物,经过长期的工笔写生,不断地提炼而来的过硬功夫”(黄苗子:《八大山人传》)。固然,自然中很少见到八大笔下那种鼓起眼珠的鱼和翻白眼的鸟;但,“骚人高士”们在失意和愤慨的时候确实有过这样的眼 睛,它们存在于生活之中,艺术家不过是运用了联想和转化铸造的技巧,创造出一个表现他所要揭示的那种“生活本质”的典 型形象。
就这个意义上讲,我赞成之光同志的强调师造化,和从严格的写生人手的学习要求。二三十年来他一直坚持人物写生和到生活中去;近年来他还曾远赴藏族地区和西双版纳等地写生。他说“发掘生活中的美,描绘生活中各种不同性格特征的 形象,是我最大的乐趣。”我们看他1956年所作《瑶族少女》和 1981年所作《藏女拉毛吉》,虽然在表现方法上有了很大的发展,但其间却贯穿着一条相通的脉络,即:他尊重人物本身固有的性格、气质。作为人物画家来说,坚持这样一条原则,是很有必要的。
有成就的艺术家都善于从传统中汲取营养。中国绘画艺术 中笔墨技巧的成就可以说是中国绘画传统中特有的财富。它与 书法有着密切的关系。书法运笔的变化和结构章法的意趣,体现在绘画的线条和墨色上,即产生了中国画艺术的特有的韵味,杨之光的作品中就洋溢着这种书法与绘画相结合所产生的浓郁气息。杨之光十几岁时即随上海李健学习书法篆刻,后来在美术学院又攻研西法素描。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素描的写实方法与水墨画相结合的影子,但他更注重于在作品中融注传统书法的营养。我们看他画的《苗族老人》,衣服、头巾等处的苍劲的线条;《驱鬼胜利舞》中方、圆结合,转折有劲的线条,都可以体会到行草或隶书的笔法变化。
笔墨本身固然有其相对独立的形式美的规律;如疾徐、刚柔、侧逆、疏密、精粗、枯润之类,但在艺术中,形式美的规律应尽力与相适应的内容融合在一起才更富于魅力。其所体现的内容越广大深刻,所发挥的艺术效能就越强。即使是书法,也决不是毫无内容含义的线条的变化。“张旭的书法不但抒写自己的感情,也表现出自然界各种变动的形象”,“或借着这些形象的概括暗示着他自己对这些形象的感情。”(宗白华:《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》)所以,虽然就哲学的概念上说,“没有无内容的形式”,可是,就艺术创作的要求来说却决非“形式就等于内容”。
一方面,中国绘画艺术中笔墨技巧的成就是历代艺术家劳动的成果,是千百年的文化积累;另一方面它又随着时代、生活和艺术内容的不断丰富和变化而发展。具体到一个画家,这种发展和变化既受到画家各种主观因素(诸如心理的,生理的,文化素养的等等)的影响,又在创作实践中受到生活对象的启示而不断地丰富和变异。从这一意义上说,要在笔墨上有所发展创造,也需要[师造化]。之光同志也曾说:“学了传统的技法当然应该到生活中去运用,但决不能套用。不是让生活来迁就你的笔墨,而是笔墨要服从生活,用新的笔墨去反映新的生活。”——为了笔墨表现力的探索,于人物画之外他常画花卉,试图把传统花卉写意中的笔墨技巧,吸收到人物画中来。在这方面他取得的成果是很有意义的:《藏族举重冠军》的浓重的泼墨,加强了人物雄厚的力量;《牧羊人甲旺》的宕荡的笔墨,显出奔放的热情;《牧羊女》的简炼而有韵律的线条,含有一种音乐的美。这些笔墨形式上的创造都是因内容的需要而产生的,故没育卖弄浮夸之弊。
当然,中国画艺术传统中,不仅仅限于笔情墨韵的特长。比如,在意与境的统一中更强调“意”;在形与神的统一中更强调“神”;更着重作品的言外之意,弦外之音;更善于在有限的形象中引发人们无限的联想;或说不满足于一般的写实,而更着重浪漫的精神。这些特色不仅表现在绘画里,也表现在诗歌戏剧。包括杨之光同志在内的许多画家都主张修养的多方面,道理就在于不仅由于各门艺术之间都有相通的一面,而且尤其在于整个中国的艺术,因长期民族文化的积累而形成了一个总的民族艺术的精神。对各门文化艺术接触的面越广,对这种精神体会就越深。一个根本不懂中国诗的人,很难期望他画出很好的中国画。我很喜欢《莲花年台舞》,不只是因为在这幅作品上作者成功地运用了没骨花卉的技法,流动变幻的色彩产生了典雅而丰富的效果,更因为在简约的笔法中充分地表现了人物饱含着活跃生命力的“神”。我也喜欢全用淡墨渲染成的《月下白孔雀》,翩翩的舞者与轻柔的墨色统一地构成了抒情的诗境。这些作品在技巧上是有创造的。其原因正在于画家首先从生活的感受中找到一种富于创造性的意境,而并非首先着眼于笔墨的形式。
每个人学习和创造的道路都是不同的,我相信无论杨之光同志本人或评论者欣赏者,都不会认为他所探索的道路是唯一成功的道路。诗人歌德说得好:“用别人的翅膀是飞不起来的,每个人都应该用自己的翅膀去飞。”
(本文原栽《迎春花》1983年第4期的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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